陶傑 不報中文系
不報中文系如果有得選擇,豈止不要「母語學」,連進大學,最好也不要報讀中文系。
首先,讀中國語文及文學系的人,中文創作不見得出色,當代中文大作家沒有一個是大學中文系畢業。金庸,在民國時代唸法學,梁羽生讀的是化學。另外還有一堆名師:張愛玲、錢鍾書、余光中、白先勇,中文好得不得了,卻是讀英國文學出身。冷門一些,六十年代台灣的文學家:王文興、歐陽子、陳若曦,全部是台大外文系畢業。
再看香港的一批:散文家林燕妮,在美國柏克萊讀遺傳學,倪匡連大學也沒讀過,中文卻那麼啜核。蔡瀾在日本留學,更不在話下。學好中文,不必進大學花四年專攻老氣橫秋的學系,中國文學和文化,完全可以靠自修。讀英文系、法文系、日本語文及文化系,哲學、歷史也好,先打一層外國的底,培養一點海洋的品味和眼光,回頭再讀中國古代的典籍,反而更有洞見。
例如,先讀伏爾泰的散文,再讀晚明的小品,把地中海大西洋的浩瀚,接到黃河這一端,就會明白中國散文的精神境界。先讀十九世紀波特萊爾和藍波的詩,再讀唐代的李商隱和李賀,感受更深一層。這一切,叫做Fusion,夏蟲不可與語冰,沒法子解說。
避讀中文系,還有一個氣質的問題。一進這個門檻,滿屋都是錢穆和牟宗三的幽靈,一股明末清初遺民士大夫的悲情,夾雜一室煙灰的薰味撲鼻而來,一忽兒是三千年文化、博大精深,一回頭又變成禮崩樂壞、花果飄零,北望神州,長嗟短嘆,淒苦孤伶,天愁地慘。年華二八的美少女,樣子不論多麼桃花扇、氣質如何牡丹亭,一進中文系,整天跟韓愈、司馬光和孔子孟子這些老頭為伍,訓詁引據,筆記窮經,三年不到,肌膚的光潤全無,聲音低沉,笑容消失,思想全跟在先人評點的框框打轉,熬成老姑婆,這又何苦?
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好玩嘛,讀文學經典,不如先讀莎劇的AsYouLikeIt。看《紅樓夢》,也不必唸中文系,只要失過戀就得了,加上今古評論一大堆,當做消閒看,三生貫澈,千里融通。
中文系會窒息創意,把人讀成小老頭。不錯,黃霑是中文系畢業的,振興流行曲,把鹹濕包裝成文化,這一切,都為中文系的一干長衫老授不容。黃霑是中文大師,卻是反中文系的叛道。
勿讀中文系,先不要亂,不是我一個人說的。一位姓陳的中文系資深授,二十年前就叫人「不報文科」,其「文科」即是中文系為首。我認為這句話太過偏激了。文科可以讀,尤其是牛津和劍橋的古典系和歷史,獨是華人社會中文系的BA課程不必報。其中道理,你長大了就明白,但當前,大學選科,勿以中文系為首選,信我吧,無冤無仇,我不騙你。
從網上得知,早前才子寫了這篇文章,引來不少博客的討論(或抨擊)。小弟都曾想過入讀中文系,但最後也被那些甚麼人品學問,「文以載道」,動輒又要起甚麼「八代之衰」的沉重所嚇怕,另外那時覺得常常讀甚麼作家風格感情實在悶出十個鳥來(一個半個無所謂,讀幾十一百就好惡頂),加上當時唸文學唸得很爛,所以都是避中文則吉。進了馬料水學校,聽一些師兄/姐說唸歷史沒有甚麼用,minor中文會相對有前途(意即較易謀教職…….是的,在一些歷史人眼中,唸中文系已是較有前途的了),於是都想過選修一點中文課。然而,聽見有同學話中文系要讀古典文學的學生背書,又要讀聲韻音律(生平其中兩件最怕的事情),自己對現代文學又毫無興趣,於是放棄了。如果說我對中文系(或中國語言文學)有點抗拒,我是不會否認的,現在有時看見那些對甚麼詩歌的甚麼「他者」的那個話語場域解構再解構的文章,或一篇數十頁,12pt字體 ,單行間距,研究一個甚麼舌音變調的文字,我更沒有後悔當時的選擇──這些學問實在不是我這個細小的腦袋可以處理的。是故,我不知才子對中文系的種種批評是否屬實,但是他那雙充滿偏見的眼睛卻很真實。
不少人已指出中文系不是以訓練作家為目的;作家是由個人的敏感和人生的際遇陶鑄而成,假如中文系真的沒有出產大作家,或許是它的遺憾,但也不能說是它的缺失。
才子認為讀中國文學應先從其他學問或其他地區的作品入手,實在很有道理。我也可以說,先讀讀中國的雜劇,再讀莎劇,會更能了解莎劇的特點和境界;又或者,讀過Clifford Geertz 對巴里島鬥雞活動的研究,再看港人賭馬的情態,可能另有一番體會。才子或欲譏諷中文系人目光如豆,只知埋首於甚麼上下五千年的井底中,是否屬實,不敢斷言。但是不同學問的互相發明和參照,平常之理而已,實在看不出怎能生出「夏蟲語冰」的高論。至於「分科別系」,只因學問紛繁,平常人只能專習一門的勉強選擇而已,如欲精研英語,選讀英文系自然是正路的選擇,欲精研中國語言文學,入中文系也不應是甚麼歪路吧。
才子已不止一次表達他對錢、牟諸儒的看法,其見解與此文大致相同。老實說,個人對才子的見解是有點認同的,至少我一直都覺得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看法是過於維護,甚至肉麻,就如我認為才子對錢、牟的看法過於尖刻,甚至武斷。錢、牟對中國文化的維護有其「歷史任務」和局限,才子對錢、牟的尖刻又不知有甚麼苦衷。再者,錢牟諸先生的書生悲情是一回事,其學說是否合理正當又是一回事;即是說,無理由見條友樣衰d,你就要下定決心不與人交往。可況,入大學原則上其中一個目的都是求學,有些老先生習慣多嘆兩聲氣又何況呢?當然,看法是很主觀的事,加上我對錢、唐的著作無甚研究(牟先生的著作只讀過一本半本,仲要唔知佢講咩野),自是不應多言。然而,才子對我輩大學生實在太高估了:有中文系人糾正才子之說,指出錢穆是歷史系人會讀的,牟宗三是哲學系人會讀的。哲學的我不知,但我想說在歷史系的幾年,除非選修或研究個別課題,否則是不用接觸錢穆的幽靈。我相信近十多年的馬料水學院歷史系畢業生中,沒有二十個曾通讀錢先生的《先秦諸子繫年》和《兩漢今古文平議》一類重要著作(申報利益:我緊係無睇過啦!),而且相信超過二十人是從未聽過有這兩部書。錢先生不少書都是由講稿輯成,是很淺白的;但其考證文字,就很精深,不是根底淺薄的我們所容易理解,才子太抬舉我們了。再者,才子應該知道,即使中國的文史哲真的未必如英語世界的文史哲般精彩和「文明」,但那仍是很廣闊的天地,不是錢、牟等一小撮「遺民」所能「獨佔」的。
至於與錢、牟這些「腐儒」或孔孟、韓愈、君實這些「糟老頭」為伍會否使人變成形容枯槁,腦子閉塞的老姑婆,我不清楚。不過,我認識一些畢業自中文系的男女,他們是否形男索女,滿腦創意就見仁見智,但他們的面部皮膚仍有二八年華人士應有的彈性和光澤。至於笑容可能是比十八廿二時少了,不過我相信這無關中文系,因為社會大學對一個人笑容的剝奪必定比大學中文系多。另外,以前有個學長,在學時以唐君毅思想為畢業論文題目,但他並不悶蛋,反而是搞爛gag能手,現在不時發表四格漫畫,據說頗受歡迎。
據我所知,英文有個字叫painstaking,中文有句叫「苦心孤詣(音指,特首教的)」;假如一個人對一種學問充滿熱忱,苦心孤詣忘我地勾沉探研,是很painstaking的過程,他們皮膚都可能會因不欲花時間做facial而失去光澤,可能都會因無法解決一個旁人看來無聊頂透的問題而失去笑容。至於是否受制於舊說,或變成一個「盟塞精」,應是個人修為的問題。再者,學問實在沒有甚麼高低之分,也沒有值得與不值得的問題,就如甲骨文、中東楔形文字還是古埃及文較值得人們花時間研究?對一個宗教學者來說,黃大仙信仰的研究價值,又是否必然低於基督宗教?或者說中國語言文學是劣質反智的,那麼如何劣質反智就是一大值得研究課題。所以如期說甚麼孔孟韓文不值得花時間研究,不如說不應走學術研究之路。事實上,適合走此路的人不多,社會亦不容許太多人走此路,才子大可放心。
才子最後引用資深中文陳姓教授撰文高呼「不報文科」作結。我猜那是陳耀南教授曾出版一本名為《不報文科》的散文結集,(我唸書時,它被選為甚麼中學生一百本課外讀物之類的),內有一堆文章收錄於一名為「慨文科」的欄目之下,就有一篇名叫「不報文科」的文章。其實,只要把「概文科」的一系列文章讀一片,大家自會陳教授所謂「不報文科」的意思,而才子的演繹是否符合陳教授的原意,識者自會了然於心。當然,才子博覽群書,姓陳又是研究中文者,多如牛毛,他所指的陳教授是否我所說的陳教授實在不得而知,我只是瞎猜而已。
不過,無獨有偶,陳教授也談到中文系出不了作家的問題,《不報文科》內一篇短文講到中文系與作家培育的關係,陶陳二子真是英雄所見,該文末段更頗堪玩味,文人之相應莫若如此。是故,引之作結以為貂尾續狗。
「文學的種子,寫作的才能,早在進大學之前,已經萌芽,已經顯露。就以那些出身外文系的中文作家來說:他們的中文能力,本來已經超卓,外文訓練,增加他們文字的敏感度,擴闊了他們的胸襟眼界,濬深了他們對人性人情的了解,於是他們的作品,就更富感動的力量。如此而已。其實,對於有志有才之士來說,這些教育與訓練……不一定要唸外文系,甚至不一定要唸大學,才可得到。有人說,唸中文系,文字訓練嚴格,思想就變得拘謹,有礙於寫作;其實,真的的文字訓練,只有利於達意表情;而思想拘謹與否,主要是個人的氣質。唸外文而唯洋是尚,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拘謹?」(陳耀南〈中文系與作家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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