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書展。我想我應有十年無去書展了，今年亦不例外，但是為了響應書展，突然想寫寫我這半年所看過的書。
以下所寫的絕對不是書評或讀書報告，只是單憑殘留記憶所得出的一點感受或看法。寫時亦不會找來原書核對甚麼，所以不嚴謹是必然的。
所謂「天地間，凡涉著作之林，皆是史學」，這是我所信的；先說三本，我會將它們視為「歷史類」，但又所謂「道術將為天下裂」，人們卻把它們列為「社會學」或「人類學」的著作。它們是趙鼎新《國家．社會關係與八九北京學運》、Lee Ching Kwan, Against the Law : Labor Protests in China's Rustbelt and Sunbelt和Daniel Jaffee Brewing Justice: Fair Trade Coffee, Sustainability and Survival。這三本書雖說是社會學著作，但理論術語不算太多；我其實很怕一些學者行文太多理論，太多jargon，我智商低，讀不懂這些，幸好這三本書的作者大抵把往往很嚇人、「重口味」的理論問題集中於一兩個章節交待，而大部分都是平實而細緻的描述和分析，讀來平易。
趙鼎新《國家．社會關係與八九北京學運》
這本書買了一段時間，今年初才決心抽時間拜讀。無論是否認同這本書的觀點，它是了解八九學運的必讀著作。我知道有人對趙鼎新的論證以至主要看法都抱懷疑，我亦記得讀這書時，亦覺得一些資料運用或分類感到疑惑，但仍值得一讀，甚至再讀。一是趙氏確能微觀地把這種民運的經過展示出來，讀一本書就可以對六四前每一天，達到一定深度的了解，便捷！二是，亦是最重要的，我覺得讀完趙氏的分析，可能會對當年學運領袖多了一點「不以為然」，對領導人多了點「理解 / 諒解」(假如不同意其觀點就作別論)。基於這種理解，再思索維園晚會的意義。我無能力判斷趙氏的看法，但曾嘗試從其觀點想過維園晚會是否真的具意義。我的答案是YES，這件事要「進行到底」。
Lee Ching Kwan, Against the Law : Labor Protests in China's Rustbelt and Sunbelt
李靜君教授曾在馬料水大學任教，我初入大學時，曾想副修soci，於是不一入學就take了個甚麼社會學導論之類的課，就是李教授教的。我對這一科記憶很深刻，一是它是那三年少數覺得「真係學到野」的課，內容基本上忘記了，但記得她講課很inspiring和critical，二是原來她是出手很低，連major都殺，個grade好差，當時我驚影響到個hon，又想我應不是讀soci的料子吧，於是放棄副修計劃。2007年，李教授已在美國名牌大學任教了，並出版了這本書。後來有本地文化人說這本書不錯，又見到是教授大作，於是一直想找時間借來讀讀。這本書是C Wright Mill Award的finalist，我對這原本有點誡心。之前一屆(還是兩屆？)，就由潘毅教授的《中國女工》奪得這殊榮，我讀過其中譯本，老實說，有點失望，原因是我覺得jargon略多，給人賣弄之感，而我這類亦不太習慣她對資料的演繹方法。此後，我就想這個獎項的書都是這樣嗎？幸好，《對抗法律》並非這樣的。這本書研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至本世紀頭幾年，經濟進一步市場化，過去社會主義生產模式瓦解，國有企業紛紛結束，加上當權者的貪污、剝削，對工人們的生活造成很多打擊、不公，工人們如何抗爭呢？在這段時期，有很多工人抗爭的事件出現，它們有何特色？作者就以東北「衰敗」的重工業區工人和深圳一帶「新興」工業區工人的遭遇和抗爭為研究重心(這本書的理論架構，主題，在douban網已有有心人作深入淺出介紹。人家寫我比我好得多)。這本書的內容是基於作者多次與當地工人的訪談(當然唔係前民主黨人那種)為基礎，內容很紮實。最後把美國等國家在經濟轉型之際的工人運動作比較，雖然有點走馬看法，但清楚地讓人明白：其實不論中外，在資本主義社會下，工人運動都是難以維持，而且達不到目的亦是常事，但是在開放、自由社會，工人即使爭取不到他所要的，但他們可保留尊嚴和權利，在抗爭的過程中，所受的打擊亦遠少於某些鄰近地區。另外，比較亦道出ngo、工會等組織，對維持工人尊嚴、疏導工人不滿、不安的重要。身世大國子民，看後只能掩卷輕嘆……
現在常說國民教育。有人話相關文件內，常強調學生要「情理兼備」理解國情。那些教育幹部或土共，大概會希望我們是「偉大祖國有這些這些問題，但其實是這樣這樣，不然就亂了，我們要諒解」，這是甚麼情？這只是變相的「奉君之惡」。這本書作者行文冷靜理性客觀，難聽一點，就是冷冷悶悶的學術文字。但是，讀其附錄，介紹本書訪談的大概，提到她在國內訪問那些抗爭工人很困難，她甚至曾被公安扣留，她因其身分而安然獲釋。但她想到，在這國度，自身都受到如此「禮遇」，那些工人的生活又如何呢？從字裏行間，不難體會那分憂思。所謂「情理兼備」大約如此：由情出發，以理指出和分析問題。
趙鼎新的《八九學運》有了新版，其中新序說引發當年學運的社會基礎，今天仍存在。的確，貧富懸殊、貪污、種種不公等問題，有增無減，還有更多的是環境、病害等新問題。《反抗法律》其實可被視為「後八九學運」，羣眾運動的個案：零星化、利用官方「依法治國」原則為抗爭的重要策略等。但李氏亦指出那些東北地區，被迫下岡或參與抗爭的工人未必進行極端的抗爭，他們仍擁有國家給予的房產是原因之一。中國人有瓦頂蓋頭，很多事都有得傾。但《反抗法律》研究的時期，拆遷問題尚未嚴重，現在應是另一光景了。假如以這兩書的內容為鑑，中國的將來實使人憂心。
Daniel Jaffee Brewing Justice：Fair Trade Coffee, Sustainability and Survival
在九十年代，公平咖啡在香港興起(至少是我在那時初次聽聞這東西)，我當時買過些樂施會的公平咖啡，但味道實在麻麻。記憶中，那時公平咖啡不易找，但近年以標榜「公平貿易」的咖啡卻多了，就是在一般超市都找到，我亦用過一點，味道有好有不好，但有時我都會問它們有多「公平」，特別是偶然聽到有關公平咖啡的負面新聞。後來，無意中發現這本書，就立刻借來看。這是C Wright Mill Award得獎作品。作者走到墨西哥一個生產咖啡的地區，作了數年的田野研究，再以此為基礎寫成這書。以學術著作的角度看，這本書行文活潑，明快，甚至帶點幽默，但滲着一點左翼情懷。至於本書的內容，詳細的不說了，只記下幾點深印象的。
1. 在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初，國際咖啡價格大跌，低處未算低，咖啡農苦不堪言。公平咖啡確實幫到咖啡農，讓他們維持較有營養的飲食，甚至子女的教育，但整體來說，生活同樣艱苦，但其他已難以種咖啡維生了，但公平咖啡農民卻勉強頂得住。然而，近年咖啡豆價格飛漲，我深受其苦了，但這些農民的生活會否得到改善呢？另外，這本書所研究的公平咖啡種植，都是「有機」的，而種植有機咖啡所需的人力、物力和時間都遠超「非有機」的，因此在咖啡價高的時候，農民未必願意種「公平咖啡」。現在咖啡價高企，對公平咖啡的種植有何影響呢？
2. 一種農作物物價暴跌，不單會影響農民生活，也會破壞社區文化和環境。作者指咖啡豆價下跌，大量咖啡農放棄種咖啡，或是種其他農作物，或是出城，甚至美國打工。這導致村落的社區組織瓦解，連一些文化習尚的維持都變得困難(但由經濟效益角度看，這些習尚應否保存又作別論)。另外，當地咖啡豆時，有很不同植物並生，這些地方往往成為各種生物的最佳棲息地。假如農民結束咖啡豆種植，植物的生態會改變，更重要的是這意味着農民改咖啡田為種糧之田，於是原有的植被被剷除。即使這些改變了的田地，日後停止耕作，讓自然動植物再次在那兒活動，種植咖啡豆時的最原始生態環境是極難恢復的。換言之，至少在作者所研究的個案而言，保護了咖啡農業亦是保護了生態。
3. 公平咖啡必然是好東西嗎？未必，因為不同組織/公司對「公平」貿易的看法不同。另外，「公平」、「環保」的認證標簽亦未必是好東西，一些大企業會去取些標準不高的相關認證，以證明自己好有「良心」。說到底，問題是公平貿易標簽是為了方便顧客識別，可是這個方便亦有缺點，就是把背後的資料、理念、運作等都被簡化至幾近消失，這最終反過來方便了大企業用以修飾自己的商品。但大企業，如星巴克等都賣公平咖啡不好嗎？亦未必。公平貿易的相關機構，為了吸引大企業參加公平貿易運動，往往對原則作出一些讓步，這可導致公平貿易動機不純，亦使有關陣形的內部不和，甚至瓦解。此外，大企業買入的公平咖啡佔其總入貨量一個很少的比例，但他們卻因夠大，有其他產品互補，而以較低價出售公平咖啡產品，打死了其他公平貿易咖啡零售商，最終強化了大企業的壟斷地位。
4. 我的一些疑問：是否所有公平咖啡都是有機種植(作者的行文更往往偏種卜說他們是「有機」，或而較少說「公平」)，或者種植程序都如作者所說般特別要求多，若不。這個研究的代表性打了折。另外，作者對大企業不願意大量入貨和出售公平/有機咖啡的原因，解釋過簡，特別是大企業與中間各級買手的關係。公平咖啡組織給予其公平咖啡農的價錢較一般的高，但那個價多年不變，既不能說服市場信徒這個價是合理，又讓公平咖啡農民覺得不爽。作者呼籲有關人士所定價錢要足以反映農民的勞動，但這個價應如何定呢，作者無怎樣講，不無遺憾。
那條村的農民知道作者的研究目的和計劃後，曾對他說要把他們種公平/有機咖啡的辛勞讓全世界都知道。以前，小孩吃剩飯，老母會話「第日娶個豆皮老婆」；明白咖啡農的辛勞，就可對飲剩拗黑的咖啡的人說：「第日娶件炭燒豬排」(女的怎辦？「嫁個黑鬼」……「嘩！勁呀！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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